如果一首诗歌没有教化作用,那我们还能从中读到些什么?
“我用十字弓射死了信天翁。”——柯勒律治《古舟子咏》
很难想象,一艘船上二百多人的性命,会因为“杀死一只鸟”这件“小事”而全部丧命,除了搭弓射死信天翁的那位须发花白的老水手。
这是诗歌《古舟子咏》里描述的场景,是一个胡子又白又长的老水手,在一个婚礼现场,向前来赴宴的宾客讲述的,他亲身经历的故事。
故事里,一艘轮船,经由赤道,一路经受暴风雨的驱使,闯入雾邦雪国,直抵南极。
在南极的冰雪天地里,一只信天翁穿越迷雾而来。它是这冰雪之国里水手们唯一见到的生灵,它被看作祥瑞,被水手们热情款待。
信天翁带着轮船穿越迷雾和浮冰,一路北归。然而第九天,老水手射杀了信天翁。随着信天翁的死,赤道的海平面上风平浪静,宛如一片从无人踏入的死地。
船只停在海面上一动不动,像一艘停泊在画里的船一动不动。腐朽的海水泡得船板开始起皱,烈日也炙烤着甲板和船上的船员。
人们怪罪老水手杀死了信天翁,于是把信天翁的尸体当做十字架,挂在了老水手的脖子里。这是一种忏悔的姿态,就像向上帝忏悔自己的过错一样。
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老水手脖颈挂信天翁这一举动而有所改变,一个鬼魅幽灵降下诅咒,在轮船南行的途中,报应开始降临。
船下的海变成了万丈腐海,幽灵在海面集结,海水一会儿绿色一会儿蓝色,又一会儿白色,来回变换。海面变得滚烫,水手们被炙烤得喉咙干涩,像噎着煤炭,发不出声响。
人们痛苦着,煎熬着,逐渐陷入绝望。直到一艘船快速驶来……更深地恐惧笼罩了水手们,无风无浪,一艘只有骨架的船是怎么驶来的?
那是幽鬼与她的“死”伴,他们在投骰子决定船员们的生死。当太阳落进滚烫的海水里,当天地陷入悄无声息中,船员们一个个倒地不起,像死了一样,只剩眼睛里还流露着怨恨与诅咒。
所有人都死了,只剩老水手还吊在甲板上,脖子里挂着那个象征十字的信天翁。
这便是“由猎杀一只鸟而引发的惨案”,在诗歌里发酵酝酿,成为令人震撼的、充满魔力的、怪诞难解的悲剧漫画。
有人说《古舟子咏》的画面太过残酷,残酷到毫无道德可言,甚至讽刺它是首失败的诗。
诗无教而不成诗。可柯勒律治说,他的《古舟子咏》本就是不具备道德教训的共用,这是一部纯粹的“纯属想象”的作品。
一片鸟羽落下,故事泉涌而出。《古舟子咏》写的是一个梦幻般地世界,是一个不连贯的、逻辑感断裂却令人无可抗拒的故事。
它的情节夸张绚丽,摄人心魄,迷人心魂。它以自己的独特魅力,使不互为因果的故事情节得以发展。
老水手杀死了信天翁,灵怪协同鬼船向他复仇,两百个水手倒地而亡,死不瞑目的目光里盛满了对老水手的诅咒。
这是明显不对等的起因与后果的量级差异,无法划为因果报应,也是无法相互抵消的行为与后果。更何况,后续故事更与前者极不相称,荒诞的像梦一样。
七天七夜,老水手备受折磨,尝尽痛苦。绝望之际,他于船影中看到海蛇美丽的身影,于是他向海中的生灵送去祝祷,随后诅咒像被解除了一般。
圣母天降甘露,海天之间重现生机。天使之灵从天而降,船员们的尸体被唤醒,各自回到工作岗位。待他们唱罢一曲天使之歌,水中精灵重新推着大船回到了赤道。
可惩罚还未结束,极地之灵接手了对老水手的惩戒,重新推着船向北行驶。那是像前一次一样的行驶航线。
接连两次,宽恕离老水手而去。超自然的力量带着他重历轮回,死去的船员们凝视着他。当他再次重新看到碧蓝的海洋和熟悉的景象,他却不敢相信他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。
最后是一位隐士拯救了老水手,他在海上发现了浮尸一般枯瘦干瘪的老水手,带他重新回到了故乡。重新踏上故土后,老水手的诅咒解除了,但他将一直带着疼痛的惩罚度过余生。
《古舟子咏》就讲述了这样一个绮丽、梦幻又荒诞的故事,柯勒律治以他卓越的诗意想象了一场天道轮回的故事。
这无疑是一场场面宏大壮阔而又想象力丰富的大戏,意识与无意识在碰撞,偶然与非偶然在对冲,所有意象都不动则以一动俱动。颇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感。
柯勒律治这不是在写诗,他是在让意象自我表达、自我融入其思想构建的场景,让表达服从它旨在表达的东西。
这是创造力冲破意志自行运作的结果,就像雁过留痕,人过留声。当你做下一件恶事或傻事、坏事,这件事就一定会产生一些连锁反应,然后导致种种后果,并寻你而来。
这些后果会搅扰、收割你的余生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从某些当面看,那不成因果的因果也成立了。
就像托马斯·沃尔夫说的那样,“我不认为《古舟子咏》是柯勒律治对现实的逃避;我认为这首诗是现实,我认为他就在船上,亲身经历了航行,感受但也知晓了一切。”